城市:地图,旅行和城市的本质

2017, Jan 22    

       并不是很了解卡尔维诺,但听闻他很久。那本《看不见的城市》在我的书架上躺了好几年,都没有兴趣翻开它,终于在广州飞往曼谷的航班上,借着微弱的灯光读完。

       置身于万米高空,实现着空间位置的跨越,而思绪却不断穿梭在时间和空间里:检视自己的记忆,跟随文字的图景试图去激活某一时刻在世界某一个角落里对那些气息的捕捉、对那些画面的缓存,甚至是身体内某一种激素的反应。以前喜欢跟随潮流,听《旅行的意义》,幻想旅行能够带来爱情,带给自身改变。的确是有,但是拘泥于此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古时候侠客行走天下,豪气干云,比如李白“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远没有儿女情长“别有幽愁暗恨生”的唯唯诺诺。

       捧着卡尔维诺的书一口气读完,我并不敢说我懂了什么。但是那些奇妙诡异的文字触碰到我的内心,就像一根线,把我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思考片段连了起来。那些散落的并不成熟的记忆碎片,被串成了一串花环,奖励给新年伊始便野心勃勃的自己。读完这本书我很困惑,去查找别人对于这本书的阐释,我发现多数人津津乐道于每一个城市所对应的现实,或者对应于他们的心意。有的人把描绘的城市手绘出来;有人运用对比的手法去研究那些罗列出来的地名;还有的人从文学作品的角度去解构这本书。但你所认为的理解,其实就是更深的误解的开始。不过这也无妨读者去享受这本书的阅读体验,因为卡尔维诺在书里就做了评价:“掌控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虚假永远不在于词语,而在于事物本身”。

       我爱这本书,隐隐感受到这本书在探索Ontology(本体论),还有存在主义。多元智能理论早期只把人类智能归结为七种(语言,逻辑数学,空间,运动,音乐,人际,内省,自然观察),2006年又加入了existential(存在),而也恰巧是在2006年这本书出版。

       我们从出生就生活在一个洞穴里,柏拉图的洞穴。我们自认对我们生活的城市有个深刻的理解,我们知道在哪里能买到最正宗的兔头,我们知道哪家店的锅包肉最正宗,我们知道哪家烩面馆的汤最老,我们知道哪家小酒馆环境最幽雅……如果和别人去争论,我们会遭到耻笑,会被调侃,会被认为不了解这座城市……但其实无论是谁,可能从来都没有清楚得看到一座城市的本质。

       “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每个城市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也许我已经用其他名字讲过伊莱纳,也许我讲过的那些城市,都是伊莱纳”。

       在旅途中,我不止一次去和别人聊他们对一个城市的印象,而却永远不会得到想听到的回答。一座城市在空间中的延伸,是空间分布的复制,也是对空间结构的误解。意大利有个威尼斯。一个俄罗斯人跟我说,你应该去圣彼得堡,那是俄罗斯的威尼斯;一个匈牙利人跟我说荷兰有个羊角村,那是荷兰的威尼斯;我却告诉他们,中国苏州是东方威尼斯。可我并没有去过威尼斯。

       “这证明了一种假设,那就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仅仅由差异构成的城市,一座既无形象又无形态的城市,而那些特别的城市则填充了它”。“人们在旅行时会发现城市差异正在消失,每座城市都与其他城市相像,它们彼此调换形态,秩序和距离,形态不定的尘埃入侵各个大陆。而你的地图却保存了它们的差异:它们千差万别的风格组合,就像其名字的字母组合那样各不相同”。

       “城市是众多事物的一个整体:记忆的整体,欲望的整体,一种言语符号的整体;正如所有的经济史书籍所解释的,城市是一些交换的地点,但这些交换并不仅仅是货物的交换,它们还是话语的交换,欲望的交换,记录的交换”。没有空间中的迁移,就无所谓交换。商品的交换,是近似等值的;而话语、欲望和记录的交换,却在不断积累和增值。时空认知的几个元操作,最简单的就是搜寻和对比,交换是对比的前提,对比是消除差异的根本手段,越是消除差异,我们离真理和本质就越来越近。“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从某种程度上讲,交换,应该算是旅行的意义吧。

       “他所追寻的永远在自己的前方,即使是过去的,也在旅行过程中渐渐变化,因为旅行者的过去会随着他的旅行路线而变化,这并非指每过去一天就补充一天的最近的过去,而是指最遥远的过去。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

       旅行的最初是处于一种欲望,是苏珊桑塔格所说的“幻想的英雄主义”,是出于对猎奇的欲望。欲望是我们探寻城市的初心,而沉迷于欲望却往往把我们禁锢。“这座城市对于你好像是全部,没有任何欲望会失落,而你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由于她欣赏你不欣赏的一切,所以你就只好安身于欲望之中,并且感到满足。阿纳斯塔西亚,诡谲的城市,拥有时而恶毒时而善良的力量:你若是每天八个小时切割玛瑙,石华和绿玉髓,你的辛苦就会为欲望塑造出形态;你以为自己在享受整个阿纳斯塔西亚,其实你只不过是她的奴隶。”

       “在梦中的城市里,他正值青春,而到达伊西多拉城时,他已年老。广场上有一堵墙,老人们依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他和这些老人并坐在一起。当初的欲望已是记忆。”

       空间在迁移,时间也是在更替。经年累月之后,长途跋涉之后,欲望褪去温度与色彩,但却亮丽夺目。第一次造访圣城拉萨,我在人头攒动的街头,猎奇、对神圣的若隐若现的幻想,使我兴奋不已,每天只有三四个小时的睡眠。三年后,再次造访欲望中神圣的城市,雪山上洁白透亮的阳光,在视觉层次上高于金碧辉煌的经轮,以及雪域红色的布达拉宫。

       “构成这座城市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的空间量度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在空间上,城市,或者地图符号,是多元的。但在时间上呢?是一元的永恒?还是二元的呢?这听起来是to be, or not to be这种本质上的问题,不过我猜测或许是一元的。二元知识一元两种不同的激活状态。

       “可汗努力全新沉浸于棋局,但现在他却忘记了为什么下棋。每一局无论胜负都有一种结局,可是赢的或输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风险是什么?终局擒王时,胜方拿掉了国王,棋盘上余下的就是黑白两色的方格子。通过把自己的胜利进行支解,使之还原为本质,忽必烈便得到了最极端的运算:帝国国库里的奇珍异宝不过是虚幻的表象,最终的胜利被化为棋盘上的一块方格:虚无……”

       一切的本质都是虚无。

       “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或者,你远征归来,舱里满载的都是悔恨”。

       “未出世的劳多米亚并不像死者的劳多米亚那样,给活的劳多米亚的居民某种安全感,她给人的是恐慌感。造访者的思绪只能有两条路可循,却不知哪个蕴涵的苦恼更多:一是想到未出世者的数目要远远大于所有生者与死者之总和;另一个想法是劳多米亚也会消失,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城市和她的居民会同归于尽。”

       整本书都在寻找“认识”,对城市的认识,对时空的认识,对城市本体的认识。好在并没有只谈世界观,在最后也给出了方法论。不能说这就是结论,但至少是让我满意的方法论:

       “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到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